
那句“你也来”,像一根滚烫的钢针,在我心里烙了三十年。
三十年里,我娶妻生子,从一个叫陈建军的青涩小子,变成了鬓角斑白的老陈。我们村子变了样,当年那片望不到边的玉米地,如今盖起了一排排整齐的二层小楼,只有村口还留着几亩,成了农家乐的招牌。
当年的村花林晓燕,也像一阵风,早就从村里刮走了,不知去向。
可每到夏夜,尤其是喝了点酒,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我还是会猛地一哆嗦,好像又回到了1988年那个闷热的午后,回到那片能藏住一切秘密的青纱帐里。
故事,还得从那年夏天,我爹让我去给二叔家送一袋新磨的玉米面说起。
第1章 青纱帐里的秘密
1988年的夏天,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。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,把地里的土都晒得烫脚。村里的大黄狗,舌头伸得老长,趴在墙根底下,一动不动,连赶苍蝇的力气都没了。
我叫陈建军,那年刚满二十岁,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,就回家跟着我爹陈大山伺候那几亩薄田。人有点闷,不爱说话,但力气足,村里谁家有重活都爱喊我。
那天午后,娘刚烙好了饼,爹就从里屋扛出一袋子黄灿灿的玉米面,足有五十斤。他抹了把头上的汗,对我说:“建军,给你二叔家送去。他家那头老黄牛最近不好,让他给牛熬点糊糊喝。”
我“欸”了一声,把麻袋往肩上一甩,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身子一矮。爹又嘱咐道:“天热,别走大路,抄近道从村东头那片玉米地穿过去,能凉快点。”
我们村东头那片玉米地,是全村最大的一块地,连着好几户人家的。一到夏天,玉米秆子长得比人还高,密不透风,像一道绿色的屏障。风一吹,哗啦啦地响,村里人都管它叫“青纱帐”。白天还好,一到晚上,黑黢黢的,胆小的人根本不敢从那儿过。
我扛着玉米面,踩着田埂往东走。太阳晒得我后脖颈子火辣辣的疼,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,掉进土里,瞬间就没了踪影。一头扎进玉米地,那股热浪才算被隔绝开来。
玉米叶子宽大肥厚,遮天蔽日,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玉米秆特有的清香,混着泥土的腥气,闻着让人心里踏实。我放慢了脚步,享受着这难得的阴凉。
地里的路窄,只能容一个人过。我走着走着,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的玉米丛里,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,还夹杂着女人压抑着的、像小猫一样的呻吟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脚步下意识地就停住了。
我们这儿的农村,风气保守得很。虽然已经是八十年代末,但男女之间在外面拉个手,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。这青天白日的,在玉米地里……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,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。
按理说,我应该赶紧掉头走,装作什么都没听见。可偏偏,那女人的声音,我越听越觉得耳熟。
好奇心像一只小爪子,在我心里挠个不停。我把肩上的玉米面袋子悄悄地放在地上,猫着腰,拨开眼前的玉米叶,一点一点地往前凑。
越往前,那声音越清晰。除了女人的声音,还有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。
我心脏怦怦直跳,感觉嗓子眼都干了。终于,透过两根玉米秆的缝隙,我看到了里面的情景。
那一瞬间,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。
地上铺着一件男人的蓝布褂子,上面躺着的女人,不是别人,正是我们村的村花,林晓燕。她上身的碎花衬衫扣子解开了好几颗,露出白得晃眼的皮肤。压在她身上的男人,是村西头的混子,王二勇。
林晓燕是我们村最俊的姑娘。皮肤白,眼睛大,两条辫子又黑又亮。她读过高中,是我们村里少有的文化人,说话细声细气的,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咋咋呼呼。村里的小伙子,没一个不惦记她的,我也不例外。只是我嘴笨,人又内向,只敢在远处偷偷看她几眼。
在我心里,林晓燕就像画报上的仙女,干净、漂亮,是不能碰的。
可眼前这一幕,把我心里那点美好的念想,摔得粉碎。
王二勇我认识,比我大几岁,不务正业,整天在村里晃荡,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,名声很臭。林晓燕怎么会跟他……
我脑子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。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,离得越远越好。
我刚想转身,脚下不知怎么一滑,踩断了一根干枯的玉米秆。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。
在这安静的玉米地里,这声音格外刺耳。
里面的两个人像是被惊着了,动作猛地停了下来。王二勇骂骂咧咧地爬起来,一边提裤子一边朝我这边看来:“谁?哪个狗日的?”
我吓得魂都飞了,转身就想跑。
可已经晚了。
王二勇一眼就看见了我,他眼睛一瞪,就要冲过来。
就在这时,林晓燕却一把拉住了他。她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,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,反而出奇地冷静。她看着我,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,此刻闪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。
“是他啊,”她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,“陈建军。”
王二勇愣了一下,看看我,又看看林晓燕,嘿嘿一笑,那笑容里满是猥琐和得意。
我僵在原地,手心全是汗,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,无地自容。我不敢看林晓燕的眼睛,嘴巴张了张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跑什么?”林晓燕忽然对我笑了一下,那笑容,跟她平时的温柔娴静完全不一样,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和……绝望?
她甩开王二勇,竟然朝我走了过来。
我吓得连连后退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她在我面前站定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然后,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。她伸出手,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惊人。
她凑到我耳边,用一种近乎耳语,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了一句话。
那句话是:“看见了?别声张。要不……”
她顿了顿,然后拉着我的手,往她自己身上带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,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。
“你也来。”
第2章 一碗带刺的红糖水
“你也来”这三个字,像三道惊雷,在我脑子里炸开。
我整个人都懵了,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,浑身僵硬。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胳膊的手,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。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,带着一股汗味和一种陌生的、属于女人的香气,让我头晕目眩。
王二勇在旁边看着,抱着胳膊,一脸看好戏的表情。
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。这是林晓燕吗?这是那个见了人会脸红,说话细声细气的林晓燕吗?她怎么会变成这样?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?
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,是恶心。我猛地甩开她的手,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,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头也不回地就往玉米地外面跑。身后的玉米面袋子,我甚至都忘了拿。
我听到王二勇在后面放肆地大笑,那笑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背上。
我一口气跑出玉米地,夏日午后的阳光重新照在身上,我却感觉浑身发冷,止不住地哆嗦。我一路狂奔回家,把自己关在屋里,心脏还在狂跳不止。
爹娘看我脸色不对,问我怎么了,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说天太热,中暑了。娘给我刮了痧,逼我喝了一碗藿香正气水,那味道苦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。
晚上吃饭的时候,我爹问:“玉米面送到了?”
我这才想起来,那袋玉米面还在玉米地里。我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心里发虚,不敢看我爹的眼睛。
那一晚,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一闭上眼,就是林晓燕那张脸,和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。那眼神里有挑衅,有自毁,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……哀求?
第二天一早,我趁着天还没亮,偷偷溜出家门,跑回那片玉米地。谢天谢地,那袋玉米面还在原地,只是被露水打湿了一点。我扛起袋子,飞快地给二叔家送了过去,编了个谎说昨天家里有事耽搁了。
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,只要我烂在肚子里,就没人会知道。
可我太天真了。
麻烦,是自己找上门来的。
过了两天,我正在院子里劈柴,我们家的大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我抬头一看,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
来的人,是林晓燕。
她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两条辫子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还端着一个搪瓷碗。她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那个文静秀气的模样,仿佛玉米地里的那一幕,只是我做的一场噩梦。
可我知道,不是梦。
“建军哥,”她冲我笑了笑,那笑容甜甜的,眼睛弯成了月牙,“我娘让我给你送碗红糖水,谢谢你前几天帮我家挑水。”
我娘从屋里出来,看见林晓燕,立马热情地迎了上去:“哎呦,是晓燕啊,快进屋坐!这孩子,太客气了,挑几担水算什么事儿!”
林晓燕乖巧地把碗递给我娘,嘴里说着:“婶儿,应该的。建军哥是好人,没少帮我们家。”
她说“好人”两个字的时候,眼睛却一直看着我,那眼神意味深长。
我僵硬地站在原地,手里还握着斧子,感觉自己像个傻子。
娘把我手里的碗塞给我,嗔怪道:“傻站着干嘛,快喝啊,晓燕专门给你送来的。”
我端着那碗红糖水,碗还是温的。红褐色的糖水里,卧着两个白生生的荷包蛋。在那个年代,红糖荷包蛋可是招待贵客的好东西。
我看着碗里的荷包蛋,却感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,倒像是两颗眼珠子,在直勾勾地盯着我,看得我心里发毛。
林晓燕就那么站在一旁,笑吟吟地看着我,也不说话。
我娘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夸她:“我们晓燕真是越长越水灵了,手也巧,谁家要是娶了你,那可是天大的福气。”
我硬着头皮,当着她们的面,把那碗红糖水喝了下去。糖水很甜,甜得发腻,一直腻到我心里。
等我喝完,林晓燕才接过空碗,对我娘说:“婶儿,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“欸,好,慢走啊!”
送走了林晓燕,我娘还在那儿感叹:“多好的闺女啊,可惜了。”
我心里一动,装作不经意地问:“可惜啥?”
娘叹了口气:“你不知道?她爹娘给她订了门亲,是镇上开砖窑的张老板家的儿子,叫张伟强。听说那小子不怎么地道,吃喝嫖赌样样都沾,就是家里有钱。晓燕她爹贪图人家的彩礼,说是能给她弟弟盖房娶媳妇。晓燕都哭了好几回了,不同意,可她爹拿着棍子逼她。这不,下个月就要过门了。”
我听完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慌。
原来是这样。
我忽然有点明白,那天在玉米地里,她眼神里的那种绝望是从哪儿来的了。
可是,就算是为了反抗,也不至于和王二勇那种人……我还是想不通。
晚上,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林晓燕今天来的意思。她送那碗红糖水,真的是为了感谢我挑水吗?
不可能。
那是在警告我。
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:陈建军,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,但我的事你最好闭紧嘴巴。你看,我能若无其事地登你家的门,就能用别的法子让你不好过。那碗甜到发腻的红糖水,就是一根插在我喉咙里的刺。
我越想越害怕。这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揣在我怀里,烫得我坐立不安。
第3章 流言蜚语如刀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,表面上风平浪静。
我每天还是下地、干活、吃饭、睡觉,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。我刻意躲着林晓燕,在村里远远看见她,就绕道走。她也再没来找过我。我们俩就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,默契地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。
但村子就这么大,有些事情,是藏不住的。
我没说,不代表别人没看见。
那天午后,王二勇可能也觉得安全了。或者说,他那种人,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名声。
最先传出风声的,是村里的长舌妇王婶。
那天,我娘去村口的小卖部打酱油,回来的时候,脸色就特别难看。她一进门,就把酱油瓶子重重地放在桌上,气呼呼地坐下。
我问她:“娘,咋了?”
我娘喝了口水,压低了声音说:“建军,我跟你说,你以后离林家那个闺女远点!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佯装镇定:“晓燕?她咋了?”
“咋了?名声都臭了!”我娘一脸鄙夷,“刚才在小卖部,王婶她们都在说,说有人看见林晓燕跟王二勇那个二流子,在东头玉米地里……干那不要脸的事儿!”
我手里的筷子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该来的,还是来了。
我娘没注意到我的异常,还在自顾自地说:“真是看不出来啊,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,背地里这么骚!怪不得她爹急着把她嫁出去,这是怕烂在家里啊!这张家也是倒了八辈子霉,娶这么个破烂货回去!”
我娘的话,像一把把小刀子,扎在我心上。虽然我也觉得林晓燕做得不对,可听到别人用这么难听的话骂她,我心里又莫名地不是滋味。
我捡起筷子,闷声说:“娘,没准是别人瞎传的。”
“瞎传?”我娘眼睛一瞪,“王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,说是她家亲戚路过玉米地,亲耳听见的!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她要是干净,别人能编排出这种话来?”
我不敢再接话了。我怕我再多说一句,就会暴露自己。
从那天起,关于林晓燕和王二勇的流言,就像长了翅膀一样,飞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。版本也越传越离谱,有的说他俩早就好上了,有的说林晓燕肚子里已经有了王二勇的种。
林晓燕一下子从人人夸赞的“村花”,变成了人人唾弃的“”。
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。以前是羡慕和欣赏,现在是鄙夷和嘲弄。她一出门,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。一些半大小子,甚至敢当着她的面,吹口哨,说些荤话。
林晓燕的父母,脸上也挂不住了。她爹林大强,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现在见了人,头都抬不起来。她娘更是天天在家以泪洗面。
我好几次看到林晓燕一个人去河边洗衣服,背影孤零零的,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她不再梳那两条油亮的辫子,头发就那么松松地挽着,脸色苍白,眼睛里也没了光。
我知道,这一切的根源,都在那片玉米地里。
而我,是唯一的、除了当事人之外的目击者。
这个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我好几次都想冲出去,告诉大家真相到底是什么。可真相是什么?我看到的,不就是大家传说的那样吗?难道我要告诉大家,林晓燕还拉着我说“你也来”?那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吗?
更重要的是,我害怕。我怕我一说出来,王二勇那个混子会报复我,林晓燕也会恨我。我爹娘也不会放过我,他们会觉得我多管闲事,惹了一身骚。
我爹陈大山是个老实人,他的人生信条就是“各扫门前雪,休管他人瓦上霜”。他不止一次地教育我:“建军,在村里过日子,管好自己的嘴,闭上自己的眼。不该看的不看,不该说的不说,才能活得安生。”
我把他的话记在心里,选择了沉默。
可沉默,有时候也是一种煎熬。
流言蜚语愈演愈烈,终于传到了镇上张老板的耳朵里。
那天下午,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我们村,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。车停在了林晓燕家门口,从车上下来几个人,为首的是个大胖子,正是张老板。
他们是来退婚的。
我当时正在自家院墙下修农具,离得不远,能清楚地听到林家院子里传来的争吵声。
先是张老板的大嗓门:“林大强!你个老东西,敢拿个来糊弄我儿子!我呸!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人!这婚事,吹了!彩礼一分不少地给我退回来!”
然后是林晓燕她娘的哭求声:“张老板,您行行好,这都是外面人瞎传的,我们家晓燕是清白的啊……”
“清白?全村人都知道了,还清白?你问问你女儿,她敢不敢去医院检查检查!”
紧接着,是林大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:“姓张的,你别欺人太甚!”
“我就欺负你了怎么着?赶紧还钱!不然我让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!”
院子里乱成一团,哭声、骂声、摔东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。
我听得心惊肉跳。
就在这时,一个清亮、但带着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,压过了所有的嘈杂。
是林晓燕。
“别吵了!”她喊道,“婚,我同意退!彩礼,我们家会还给你们!”
她这句话一出,院子里瞬间安静了。
过了一会儿,我听到张老板冷笑一声:“算你识相。”
很快,那辆黑色轿车就扬长而去,留下一地鸡毛。
林家的院门紧紧地关上了,但隔着院墙,我还是能听到里面传来了棍子打在人身上的闷响,和林晓燕压抑着的哭声,以及她爹林大强气急败坏的怒吼:“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!我们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!”
我手里的锤子握得紧紧的,指关节都发白了。
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:去告诉他们,事情不是那样的!
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:你去了能说什么?你看到的不就是那样吗?你去了只会把自己也拖下水!
两种声音在我的脑子里打架,我痛苦得想用头去撞墙。
最终,理智(或者说是懦弱)战胜了冲动。
我放下了锤子,默默地回了屋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玉米地,林晓燕就站在我面前,眼睛里流着血泪,一遍又一遍地问我:“陈建军,你为什么不救我?”
我从梦中惊醒,一身冷汗。窗外,月光如水,寂静无声。
我忽然意识到,我以为的沉默是自保,但实际上,我的沉默,也成了一把伤害她的刀。
第4章 堵在路口的人
退婚风波之后,林晓燕在村里彻底成了孤家寡人。
她家那扇大门,一连好几天都没开过。我猜,她爹林大强是把她关在家里,不让她出门了。村里人提起她,都摇着头,叹着气,话里话外都是“可惜了”和“活该”。
王二勇那个混蛋,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。他不仅不躲,还到处吹嘘,跟人喝酒的时候,添油加醋地描述他和林晓燕在玉米地里的“风流事”。他说得绘声绘色,好像那是多大的光荣一样。
村里有些男人听了,露出羡慕又猥琐的笑,说他“有本事,连村花都能搞到手”。
我听了这些话,气得牙根痒痒,好几次都想冲上去给王二勇两拳。可我爹死死地按住了我,他瞪着眼对我说:“你疯了?你想干啥?这事跟你有一分钱关系吗?你打了他,回头他赖上我们家,你让我们家怎么过?”
我爹说的是实话。在农村,跟这种滚刀肉一样的无赖讲道理,是讲不通的。你打了他,他躺下讹你,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。
我只能把那股火气硬生生地憋回肚子里,憋得我五脏六腑都疼。
那几天,我干活都没心思,脑子里总是想着林晓燕。她现在怎么样了?她爹是不是还在打她?她一个人,该怎么熬过去?
我越想越觉得,我不能再这么装聋作哑下去了。我虽然帮不了她什么大忙,但至少,我应该去看看她,跟她说句话。哪怕只是让她知道,这个村子里,还有一个人,不完全是用那种眼光看她的。
这个念头一出来,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。
终于,在一个傍晚,我下定了决心。
那天,我娘让我去村西头的小河沟里捞点田螺回来下酒。我提着水桶,故意绕了个大圈,往林晓燕家那边走。
她家住在村子的最东边,很偏僻。我走到她家附近的时候,天已经快黑了。她家的院子里黑漆漆的,没有点灯,死气沉沉的。
我心里有些发怵,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敲门。
就在我犹豫的时候,我看到一个人影,鬼鬼祟祟地从林晓燕家后面的柴火垛旁边闪了出来,正是王二勇。
他嘴里叼着根草,晃晃悠悠地往村口走。
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。这个,把人家害成这样,竟然还敢来!
我把水桶往地上一放,快步跟了上去。我没想好要干什么,就是一股血气冲上了头。
王二勇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,他一回头,看见是我,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那种招牌式的、吊儿郎当的笑容:“哟,这不是建军兄弟吗?这么晚了,干啥去啊?”
我走到他面前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“王二勇,”我盯着他的眼睛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,“你刚才去林晓燕家干什么了?”
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干什么?我去看我的小相好啊!怎么,你小子也惦记上了?”
他那副无赖的嘴脸,彻底点燃了我心里的怒火。
“你胡说!你害了她,你还有脸来!”我攥紧了拳头。
王二勇的脸色沉了下来,他把嘴里的草吐在地上,用脚碾了碾,冷笑道:“陈建军,我劝你少管闲事。那天在玉米地,你小子也在场。怎么,想当英雄?你信不信我把那天的事抖搂出去,说你小子也有一份?到时候,我看你怎么跟村里人解释!”
他的话像一盆冷水,从我头顶浇下来。
我瞬间清醒了。
是啊,那天的事,我说不清楚。林晓燕那句“你也来”,就像一个套子,把我跟他们牢牢地捆在了一起。在别人眼里,我根本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,而是求欢不成、因爱生恨的同谋。
我看着王二勇那张得意的脸,气得浑身发抖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怎么,怕了?”王二勇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口,一脸的挑衅,“怕了就给老子滚远点!林晓燕那儿,迟早是老子的人。张家不要她了,除了我,谁还敢要她这么个?”
“你混蛋!”我再也忍不住了,挥起拳头就朝他脸上砸了过去。
我虽然老实,但常年干农活,力气比他大。这一拳,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鼻梁上。
王二勇惨叫一声,鼻血顿时就流了出来。
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,眼睛都红了:“好你个陈建军,你敢打我!”
他嘶吼着,像一头疯牛一样朝我扑了过来。我们俩顿时在村口的路灯下扭打在了一起。我一拳,他一脚,谁也不肯示弱。
我们俩打架的动静,很快就惊动了村里人。不一会儿,周围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。我爹陈大山也闻讯赶了过来,看到我跟王二勇打得不可开交,脸都气白了。
“住手!都给我住手!”
我爹和几个村里的长辈冲上来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们俩拉开。
王二勇指着我,满嘴是血地嚷嚷:“陈大山,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!他为了林晓燕那个打我!他们俩肯定有一腿!”
他这话一喊出来,围观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像探照灯一样,齐刷刷地射向我。那眼神里,有惊讶,有怀疑,有鄙夷。
我爹的脸,瞬间从白色变成了猪肝色。他冲过来,扬起手就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“啪!”
这一巴掌,打得我眼冒金星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“你个不成器的东西!我让你多管闲事!”我爹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我的鼻子骂道,“跟我回家!”
我被我爹像拖死狗一样拖回了家。身后,是王二勇得意的叫骂声和村民们的议论纷纷。
我知道,我完了。
从这一刻起,我也成了流言蜚语的主角。
回到家,我爹把大门一拴,从墙角抄起一根拇指粗的荆条,劈头盖脸地就朝我身上抽了过来。
“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!让你去惹事!让你去沾那骚货!”
荆条抽在身上,火辣辣地疼。我娘在一旁哭着拉我爹,却被他一把推开。
我咬着牙,一声不吭,任凭他打。
身体上的疼,远不及心里的屈辱和憋闷。
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我只是想为她说句话,我只是看不惯王二勇的嚣张。为什么到头来,挨打的、被骂的、被所有人误会的,却是我?
那天晚上,我爹把我关在柴房里,不给饭吃。
我躺在冰冷的柴火上,听着外面的虫鸣,心里一片冰凉。
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,柴房的小窗户,忽然被人轻轻地敲了三下。
“叩,叩,叩。”
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,警惕地问:“谁?”
窗外,传来一个熟悉又微弱的声音。
“陈建军,是我。”
是林晓燕。
第5章 一场蓄谋已久的“丑闻”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我爬起来,凑到小窗户边。窗户很小,只能看到外面一张模糊的脸。月光下,那张脸显得异常苍白,正是林晓燕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我压低了声音,心里又惊又喜。
“我听说了,你跟王二勇打架了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,“对不起,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“不关你的事,”我急忙说,“是王二勇太不是东西了!”
窗外沉默了一会儿。然后,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,那口气里,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辛酸。
“陈建军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无比认真,“你相信我吗?”
我愣住了。
相信她?相信她什么?相信她和王二勇是清白的?可我亲眼看见了……
我的犹豫,似乎被她感觉到了。
“你出来,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。”她说,“我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等你。”
说完,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外。
我心里天人交战。出去,还是不出去?我爹要是知道了,非打断我的腿不可。可是,林晓燕那句话,像一个钩子,牢牢地钩住了我的心。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她要说的,是一个我完全想象不到的真相。
最终,好奇和一种说不清的责任感战胜了恐惧。
我悄悄地拨开柴房的门栓,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家门。
村里的夜晚很静,只有几声狗叫。我一路小跑,来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。林晓燕果然在那里,她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的石墩上,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,显得格外单薄。
听到我的脚步声,她抬起头。
“你来了。”她站起身。
“嗯。”我走到她面前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坐吧。”她指了指旁边的石墩。
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。晚风吹过,槐树叶沙沙作响。
“那天在玉米地里,”她终于开口,打破了沉默,眼睛看着远处的黑暗,“你都看见了,对吗?”
我点了点头,脸有些发烫。
“那句‘你也来’,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是不是把你吓坏了?”
我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
“陈建军,”她转过头,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,直直地看着我,“如果我告诉你,那天在玉米地里发生的一切,都是我安排的,你信吗?”
我猛地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她,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那是一场戏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一场演给你,也演给全村人看的戏。”
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。
演戏?谁会演这种毁掉自己一辈子的戏?
看着我难以置信的表情,林晓燕苦笑了一下,开始讲述。
“你都知道,我爹把我许给了镇上张老板的儿子张伟强。可是,我不想嫁。”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厌恶,“张伟强是什么人,我比谁都清楚。他就是个!我宁可死,也不愿意嫁给他。”
“我求我爹,我给他跪下,都没用。他被那两千块钱的彩礼迷了心窍,说就算绑,也要把我绑上花轿。”
“我没有办法了。我想逃,可我一个女孩子,能逃到哪儿去?我想死,可我死了,我娘怎么办?”
她说到这里,眼圈红了。
“后来,我想到了一个办法。一个最笨,也是唯一有用的办法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“那就是,把我的名声搞臭。只要我的名声臭了,张家那种要面子的人家,就绝对不会再要我了。”
我听得目瞪口呆,心里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“王二勇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。
“他是我花钱雇的。”林晓燕的语气很平静,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,“我把我攒了很久的二十块钱都给了他,让他陪我演这出戏。我告诉他,只要他把风声放出去,让所有人都知道我‘不干净’了,这钱就归他。”
“王二勇那种人,为了钱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他当然满口答应。”
我终于明白了。原来是这样!
“可是……可是你们在玉米地里……”我还是不敢相信。
“我们什么都没做。”林晓燕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坦荡,“我只是让他压在我身上,把衣服弄乱,故意弄出点声音。我算好了时间,知道你差不多会从那条路经过。”
“你……你知道我会路过?”我更惊讶了。
“嗯。”她点了点头,“那天下午,我看见你爹让你去送玉米面。村里人都知道你老实、孝顺,你爹让你走近路,你就一定会走。而且,我知道你……你跟别人不一样。”
她的声音低了下去:“我知道你不会像王二勇那样,到处去宣扬。你只会把事情憋在心里。我要的,就是一个像你这样的‘目击证人’。一个老实人的‘目击’,比十个长舌妇的瞎说,都更有分量。只要你看见了,这件事就成了铁证。”
我张着嘴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辜的闯入者,却没想到,我从一开始,就是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。
“那句‘你也来’……”我涩声问道。
林晓燕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,有痛苦,有决绝,还有一丝歉意。
“那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试探,也是对我自己的最后一道酷刑。”她说,“我在赌。我赌你陈建军的良心。如果你当时真的……真的做了什么,或者你跑出去把这句话也传开了,那我就认命了,说明这个世界上,真的没有一个好人值得我留恋。”
“可你没有。你跑了。你虽然害怕,虽然看不起我,但你守住了底线。”
“陈建军,谢谢你。”她看着我,郑重其事地说。
那一刻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我不知道是该佩服她的勇气和智慧,还是该心疼她的遭遇和决绝。一个二十岁的姑娘,为了反抗命运,竟然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。
“所以,你今天来找我……”
“我来,是想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。”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,“王二勇现在到处胡说八道,村里人也都信了。我爹娘因为这个,快把我打死了。我不能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。我想走。”
“走?去哪儿?”
“去南方。去广州。”她的眼睛里,第一次闪烁出一种叫做“希望”的光芒,“我听说那里在招工,女孩子也能进厂赚钱。我想去那里,靠自己的手,活下去。”
“可是,你一个人……”
“我一个人可以。”她打断我,语气坚定,“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没有路费。我爹把我看得死死的,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。”
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,递给我。
“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,一个银镯子。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帮我拿去镇上当了?换点钱给我。等我将来赚了钱,一定加倍还给你。”
我看着她手里的银镯子,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。我仿佛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。
这哪里是求我帮忙,这分明是把她全部的信任和未来的希望,都交到了我的手上。
我没有丝毫犹豫,接过了那个镯子。
“好。”我说,“我帮你。”
第6章 一张开往南方的车票
我把林晓燕的银镯子贴身藏好,心里像揣着一团火。
第二天一早,我跟我爹说,要去镇上给我二叔买点治牛病的药。我爹昨天打了我一顿,气也消了些,看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脸上也有些不落忍,就没多问,给了我五块钱,让我早去早回。
我揣着钱和镯子,骑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,一路飞奔去了镇上。
这是我第一次进当铺。当铺的柜台修得很高,我得仰着头才能看到里面那个戴着老花镜、一脸精明相的掌柜。我把镯子递过去,心里七上八下的,生怕被人家当成贼。
掌柜的拿着镯子,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,又用个小秤称了称,最后慢悠悠地报了个价:“三十五块。”
“不能再多点吗?”我急了。我知道这镯子对林晓燕的意义,三十五块,太少了。
掌柜的眼皮都没抬:“死当,就这个价。爱当不当。”
我没办法,只能咬牙当了。三十五块钱,加上我爹给的五块,一共四十块。我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内衣口袋里,又去药店给我二叔买了药,这才往回赶。
回去的路上,我心里盘算着。四十块钱,在这个年代不算少了。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这么多。但要去广州那么远的地方,这点钱够吗?
我越想越觉得不踏实。
路过镇上的汽车站时,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。我走到售票窗口,问那个昏昏欲睡的售票员:“阿姨,请问去广州的票多少钱一张?”
售票员抬头瞥了我一眼:“三十八块。”
三十八块!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这意味着,林晓燕到了广州,身上就只剩下两块钱了。一个女孩子,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,两块钱能干什么?
不行,绝对不行。
我脑子一热,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钱,递进窗口:“阿姨,我买一张。”
售票员撕下一张淡黄色的长途汽车票递给我。我看着票上“开往:广州”那几个字,手心都出汗了。
回到家,我把剩下的两块钱和我爹给的五块钱里的零钱凑了凑,还给了我爹。我爹也没细看,就把钱收了。
晚上,我再次溜出家门,来到了大槐树下。
林晓燕早就在那里等我了,看样子比昨天更憔悴,也更焦急。
“怎么样?”她看到我,立刻迎了上来。
我没说话,从怀里掏出那张汽车票,和剩下的两块钱,一起递给了她。
她愣住了,接过车票,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“你……你把镯子换成了车票?”她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嗯,”我挠了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,“我问了,去广州要三十八块。要是把钱给你,你到了那儿就没钱了。我想着,还不如直接给你买好票。这两块钱,你路上买点吃的。”
林晓燕低着头,看着手里的车票,肩膀开始轻轻地耸动。
我以为她不高兴,急忙解释:“你要是觉得不妥,我明天再去车站退了……”
“不是……”她抬起头,我这才发现,她已经泪流满面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,不是那种被打之后的压抑哭泣,而是……感动的泪水。
“陈建军,”她哽咽着说,“我……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”
“别哭,”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,一时手足无措,“快走吧,车是明天早上的。你今晚就得动身去镇上,不然赶不上了。”
她用力地点了点头,把车票和钱紧紧地攥在手里,像是攥着全世界。
她擦了擦眼泪,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,塞到我手里。
“这个,你拿着。”
我摊开手心一看,是一块用红绳穿着的、雕刻着莲花的平安扣,玉质温润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。
“这不行,太贵重了!”我急忙要还给她。
“不,”她按住我的手,眼神无比坚定,“这个镯子,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。这个平安扣,是我奶奶留给我的。现在,我把奶奶的祝福送给你。陈建军,你是个好人,好人该有好报。你拿着它,就当……就当我将来还你人情的一个信物。”
看她那么坚持,我只好收下了。
“快走吧,”我催促她,“再晚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最后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感激,有不舍,还有对未来的憧憬。
“陈建军,保重!”
说完,她转过身,毅然决然地消失在了通往镇上的小路尽头。
我站在大槐树下,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融入夜色,心里空落落的,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。
我知道,从明天起,这个村子里,就再也没有林晓燕了。
而我,将独自保守着这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、惊天动地的秘密。
第二天,林家就炸了锅。
林晓燕跑了。
她爹林大强气得在村里破口大骂,说肯定是王二勇那个小把她拐跑了。他带着人冲到王二勇家,把王二勇打了个半死。
王二勇也懵了,他赌咒发誓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林晓燕去了哪儿。
村里人议论纷纷,都说这俩人是私奔了。一时间,林晓燕“不知廉耻”的名声,更是坐实了。
只有我知道真相。
我看着这一切,心里很平静。
流言蜚语,就让它随风去吧。只要那个勇敢的姑娘,能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,开始新的生活,这一切就都值了。
第7章 尘封的信与远方的回响
林晓燕走后的日子,村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关于她的流言,在沸沸扬扬地传了几个月后,也渐渐被新的家长里短给取代了。人们偶尔提起她,还是会撇撇嘴,说一句“跟野男人跑了的骚货”,然后便不再多言。
王二勇被打了一顿后,老实了一段时间,后来听说也外出打工了。
我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那晚和王二勇打架的事,让我爹对我管得更严了,生怕我再惹出什么事端。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异样,似乎都觉得我和林晓燕之间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。
我不在乎。
我时常会摩挲口袋里那块温润的平安扣,想起那个决绝的夜晚,和那个奔向未知的瘦弱身影。我不知道她到了广州没有,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找到工作。
我心里牵挂着她,却又无从得知她的任何消息。
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,也是最无情的刻刀。
几年后,经人介绍,我娶了邻村一个老实本分的姑娘,叫李桂香。她不漂亮,也不识字,但手脚勤快,心地善良。我们生了个儿子,日子虽然清贫,但也算和和美美。
我把我爹的处世哲学学了个十成十,变得更加沉默寡言。我把关于林晓燕的所有秘密,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,连我媳妇都不知道。那块平安扣,也被我用布包好,藏在了箱子底。
我以为,这件事就会这样,永远地尘封在我的记忆里。
直到1995年的秋天。
那天,我去镇上赶集,顺便去邮局给在外地读书的侄子寄点东西。办完事往外走的时候,邮局的工作人员忽然喊住了我。
“是陈建军吧?”
“是啊,咋了?”
“有你一封信,从广东来的,放这儿好几天了,一直没人来取。”
我愣住了。广东?我在那边没有亲戚啊。
我接过信,信封是牛皮纸的,已经有些旧了。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。寄信人的地址很详细,是广东省东莞市的一家电子厂。
我的心,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我颤抖着手撕开信封,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张……汇款单。
信纸上的字迹,和信封上的一模一样。
“建军哥,展信佳。”
仅仅五个字,我的眼眶就湿了。
是她,是林晓燕。
“请原谅我时隔七年才给你写这封信。当年我走得匆忙,也怕连累你,一直不敢与家里联系。我到了广州,在车站遇到了好心人,介绍我进了东莞的这家电子厂。刚开始很苦,住在拥挤的宿舍里,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但我从没后悔过。”
“在这里,没有人认识我,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。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,学技术,后来还当上了拉长。我用攒下的工资,报了夜校,拿到了会计证。现在,我已经是厂里的会计了。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,自由,充实。”
“我一直记着你的恩情。没有你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那三十五块钱,我记了七年。随信寄去五百块钱,我知道,这点钱无法报答你当年的恩情,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,请你务必收下。剩下的,等我将来有能力了,再慢慢还。”
“我听说村里这几年变化很大,不知道你……过得好不好?成家了吗?当年的事,一定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吧?真的很对不起。”
“最后,替我……问候一下我的爹娘。告诉他们,女儿不孝,但女儿在外面,过得很好。请他们保重身体。”
“祝好。”
信的末尾,落款是“林晓燕”。
我拿着那封信,站在邮局门口,人来人往,我却像个木头人一样,一动不动。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,滴在信纸上,洇开了一片墨迹。
七年了。
那个曾经被逼到绝境,不惜毁掉自己名声来换取自由的姑娘,真的靠自己,闯出了一片天。
我心里说不出是激动,是欣慰,还是酸楚。
我拿着那张五百块钱的汇款单,感觉它有千斤重。在1995年,五百块钱,对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,是一笔巨款。
我没有去取那笔钱。
回到家,我把信小心地收好。晚上,等媳妇和孩子都睡了,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,看着天上的月亮,喝着闷酒。
我想了很多。我想起了1988年那个闷热的午后,想起了青纱帐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,想起了她那句“你也来”,想起了她递给我银镯子时恳求的眼神。
原来,善良真的会有回响。
我当初的一个小小善念,一个不忍心,竟然真的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。
这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值得。
第二天,我揣着信,去了林晓燕家。
她爹林大强老了很多,头发全白了,背也驼了。她娘因为常年哭泣,眼睛已经不太好了。看到我,两位老人都很惊讶。
我把信的内容,挑着跟他们说了。我隐去了所有关于那场“丑闻”的真相,只告诉他们,晓燕在外面过得很好,当了会计,成了文化人,还给家里寄钱了。
两位老人听完,抱着我,哭得老泪纵横。
他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我闺女不是那样的人……”
我把那张汇款单交给了他们。他们说什么都不要,让我拿着。
我说:“叔,婶儿,这是晓燕孝敬你们的。你们拿着,改善改善生活。她最惦念的,就是你们。”
最终,他们收下了。
从林家出来,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这个秘密,我还会继续保守下去。就让村里人继续误会吧,真相是什么,已经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那个叫林晓燕的姑娘,已经挣脱了命运的枷锁,飞向了属于她的广阔天空。
而我,陈建军,作为她人生中最隐秘的见证者和摆渡人,看着她飞远,便已心满意足。
第8章 风过青纱帐
时间一晃,又是二十多年过去。
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,我和老伴李桂香也跟着他搬到了城里,帮忙带孙子。村里的老房子,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去住上几天。
当年的村子,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,低矮的土坯房被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取代。村东头那片承载了我半辈子秘密的玉米地,也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推平,开发成了住宅区。
有时候,我站在阳台上,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,会觉得过去的一切,都像一场遥远的梦。
那封信之后,林晓燕又陆陆续续地给我写过几封信,也给家里寄过几次钱。信里,她告诉我她结婚了,嫁给了一个同样在广东打拼的北方人,对方很疼她。后来,她自己开了家小公司,生意做得不错。再后来,联系就渐渐少了,最后断了。
我想,她大概是彻底融入了新的生活,有了新的家庭和圈子。这样也好,过去的一切,就让它彻底过去吧。
我爹娘在我结婚后没几年就相继过世了。我爹临终前,还拉着我的手,嘱咐我,做人要本分,不要多管闲事。我握着他干枯的手,点了点头,心里却在想:爹,有些事,不管不行。
林晓燕的父母,在收到女儿的消息后,精神好了很多。他们逢人便说,我闺女在外面有出息了,是大老板了。村里人半信半疑,但看他们家日子确实一天天好起来,也不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了。几年前,两位老人也先后走了,走的时候,都很安详。
那个曾经搅动了整个村子风云的王二勇,听说在外面混得不好,后来又回了村,娶了个有残疾的媳妇,靠打零工度日,再也不复当年的嚣张气焰。见到我,他总是低着头,绕道走。
所有的人和事,似乎都有了各自的归宿。
直到去年,我回村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葬礼。
葬礼结束后,我在村里闲逛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东头,也就是当年那片玉米地的位置。如今这里高楼林立,我努力地辨认着,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。
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,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在我身边缓缓停下。
车窗摇下,露出一张保养得宜、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的脸。她戴着一副墨镜,看着有些面熟。
“请问……您是陈建军,建军哥吗?”她开口了,声音有些迟疑,但那独特的音色,瞬间就击穿了三十多年的时光,将我拉回了那个遥远的夏天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,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她摘下墨镜,对我笑了笑。那笑容里,有岁月的沉淀,有历经世事的从容,但眼角眉梢,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倔强的姑娘。
“晓燕?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“是我。”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“建军哥,我回来了。”
我们俩就这么站在曾经的玉米地、如今的住宅区旁边,相对无言。周围是小孩子们的嬉笑声和汽车的鸣笛声,喧嚣而陌生。
她说,她这次回来,是想给父母修修坟。公司的事情很忙,一直抽不开身。
我问她,过得好吗?
她点点头,说,都挺好的。丈夫对她好,孩子也争气,考上了重点大学。
我们聊了很多,聊这些年的变化,聊村里的故人,唯独默契地,谁也没有再提起1988年的那个夏天。
有些事,不必说,彼此都懂。
临走前,她从车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。
“建军哥,这是我给你带的一点心意。当年的恩情,我记一辈子。”
我推辞不过,只好收下。
车子开走了,我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平安扣,比我当年收下的那块,不知贵重了多少倍。而在平安扣下面,压着一张银行卡。
我没有去查那张卡里有多少钱,也没有那个必要了。
我把那块新的平安扣和我珍藏了三十多年的旧平安扣放在一起。两块玉,一块朴实无华,一块光彩夺目,就像她和我各自走过的半生。
那天晚上,孙子缠着我讲故事。我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眼睛,想了想,给他讲了一个关于风和玉米地的故事。
我说,在很久以前,有一片很大的玉米地。有一阵风,被困在了玉米地里,出不去。后来,有一棵不起眼的玉米秆,默默地为它挡住了最猛烈的日头,承受了最多的非议,让那阵风,终于有机会,吹向了远方,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。
孙子似懂非懂地问:“爷爷,那后来呢?那棵玉米秆怎么样了?”
我笑了笑,摸着他的头说:“那棵玉米秆啊,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结出了饱满的玉米,然后就和千千万万的玉米秆一样,扎根在土里,看着一代又一代新的玉米长高,看着一阵又一阵新的风吹过。它觉得,自己的一生,很值得。”
风过青纱帐,带走了秘密,也带走了青春。
但它留下的回响,却足以温暖我余生的岁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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